门外,几个孩童正探头探脑地望金哑巴,见他睁着一双惶惑的大眼睛打量他们,就惊叫着逃逸了。金哑巴仿佛听到了落在他们身后的鲜明笑声,也跟着鲜明地快乐。一会儿,孩童们又逐个返回到门外,他们的小手紧扣在门框上,只露出头谨慎地打探金哑巴,他们的心像张开的翅膀,随时都会为着金哑巴露出可怖的面容,或头顶冒出一对犄角而飞离。他们看了又看,金哑巴从头到脚一副讨口子的模样,便又捡起玉米棒子朝他砸去,他用双手护住头,一只只玉米棒子击中了他的手臂还有腿脚。他从口袋般大的袖口看出去,小孩们嬉笑着,唇齿间闪着点点亮光。接着,他们抑止住笑声,轻手轻脚去接近金哑巴,有的从后背给他一小拳头,有的去揪一把他的头发,金哑巴像没有痛感一样任他们泼玩。他们始终没有看见金哑巴嗔恼,便像厌弃一块大石包那样绕着他追逐几圈跑出了院门,金哑巴的眼光紧追着他们消失在门口,他张望了一阵,不见小孩们归来,他的心底掠过了一丝空落。
院坝中的日影在金哑巴舒展手臂,骨节发出“咯嘎”声时悄然落山了,这样的放松令金哑巴的骨节缝都感到了安乐。他看着铺满院坝的玉米棒子明显少了许多,走廊上、几个大簸箕里都晒满了玉米籽,玉米芯像柴垛似的码放在厨房门边。金哑巴在心里掂量着这样的劳动成果与往年相比没有减少,他就对接下来的日子要挨家挨户去掰玉米的活路有了信心。这样做到过年,他会得到上百斤玉米的酬劳来供养家中的父母亲,他们都是天生失明的人,看不见种地,看不见眼眸清明的金哑巴。他们没有姓氏名字,村庄里的人借他们栖居的金家沟给他们一家人起了金姓,母亲因为个头矮小叫金疙瘩,父亲会编制些粗陋的篾器叫金篾匠,他们的孩子从未开口说过话就叫金哑巴,这些名字,十分象征着他们。
一天的活路结束了,金哑巴起身抖落一身的玉米灰屑,它们都飘飞起来了。金哑巴斜背起那个油腻的帆布包走出了院门,一会儿他又回来了,他站在门口,手在门框上寻找,他没有找到可以关住一院子玉米的门板,他显出了为难,他搓着双手,手掌发出了砂纸样粗糙的摩擦声。他去看晾晒走廊上的玉米籽,并打开手臂扑扇了几下,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。他想,还好没有飞鸟来,不然凭他自己又怎么能惊走它们。小孩们不怕他的影子,是因为小孩们知道他的影子终是不能飞起来的。他想到了这么多道理,心里就觉得高兴,玉米籽离开了玉米芯也是高兴的,这高兴是自己给它们的。他又钝坐到玉米棒子中间继续去掰玉米,有一段思绪是空白的,因为他想不起有什么可以去想的,他的手就会更加勤快。
天渐渐夜下来,金哑巴望见夜色像系在母亲腰间的青布围裙,浮在远山的几朵云影,像盘绕在母亲头顶的青布帕子。他的心并不广大,只装得下自己的父亲母亲,只装得下母亲想要在屋后种几窝玉米的愿望。那样的愿望发生在春天的一场早雨后,空气里能嗅到草木抽芽的青涩味道,母亲为此产生了种植的欲望,她显得异常兴奋。对着金哑巴比划了三五颗玉米籽埋进土地里,日晒雨淋就能长到金哑巴那么高,母亲说着,她踮起了脚尖将自己的手肘在金哑巴的腰杆和肩头上各顿了一下,表示一棵玉米树会结两个玉米棒子的喜人景象。金哑巴看到母亲不停比划的手指像在春雨里发着芽,开着花。母亲表达完这一切,扶墙走到了屋后,她用一把生锈的锄头开辟了一块棉被大的生地,只等打窝子种玉米籽的时候,她一锄头挖穿一只薄薄的脚掌,金哑巴站在屋檐下看见母亲抱着脚在那块生地上打滚,像一头欢实的雪里猫。很快,母亲就在那块生地上瘫软了过去,金哑巴这才意识到母亲受了难,他嚼了半个山沟的萋萋菜也止不住母亲脚上那红花样盛开的血口子。看着母亲慢慢失色的面孔,金哑巴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恐惧,他无助地哀嚎声传遍了整个七日村庄,母亲是被村庄里皮皮噗噗赶来的脚步声唤醒的……
每次想到这里,金哑巴的面容就会像花朵枯萎了一样哀伤。母亲不允许他难过,她为他鼓劲的时候,会把笑隐藏在嘴角,然后对着他努力眨动那双从来没有睁开过的眼睛,金哑巴多么希望那双眼睛忽然就能睁开了。母亲看见眼前杵着这么一个粗笨的孩子,会不会感到失望?金哑巴又会深深地埋下头去,长久地凝视脚上那双打满补丁的黄胶鞋,它们像长在他的肌肤上一样。
院角的猪圈里,几只肥猪饿了,它们用嘴拱木板门,没人理会就叫出了怨气,怒气。它们分明听到院坝里有人声就叫得更响了,它们的能力远远超出了金哑巴。金哑巴听不到它们嘶声叫唤,七月在家门外百米远就听到了,他紧跑回院中,用猪皮、猪毛样粗糙的话咒骂那几头肥猪,用篾箕装盛走廊上的玉米籽倒进猪槽里,肥猪们发泄着吃,玉米籽被它们嚼出了许多人走进羊草花里的声音。七月把篾箕反手扔向院心,他要赶往另一户人家去偿还剥玉米壳的活,正当他跨出院门口的时候,身后响起了一阵雨滴子的声音,他转身仰望夜空,半个月亮透着银光照亮了院中埋头掰玉米的金哑巴。
七月看见金哑巴,他惊讶了,他上前一把拉起金哑巴的手,把夜空的月亮只给他,他们像是在一起发誓赌咒。金哑巴抬头看见七月,他张嘴笑了,眼光清白如水。他对七月指着那道没有门板的院门,它像七月敞开的心扉。七月哎呀一声放下金哑巴的手,用手掌拍响自己的额顶。秋收敞放,牲畜破坏了七月家老旧的门板,他卸下它还没有来得及修补呢,原来金哑巴是在为他看守那道门口。金哑巴再次斜挎起油腻的帆布包,他要收工了。七月挽留住金哑巴,自己跑进了锅庄屋,片刻后,七月拿出一块新玉米熬制的麻糖要装进金哑巴的帆布包里。金哑巴紧紧地攥住包口,他觉得这样的稀罕物就像自己下午时候的影子一样,不该有的时候就不能有。七月对着脚下的玉米棒子狠狠地踏了一脚,险些跌倒。金哑巴知道七月生气了,他打开包袱,七月就把麻糖装了进去。
金哑巴背着布包回金家沟去,月色澈底空明,他的心思就已经推开了家门,母亲坐在火塘边看着漆黑的世界,火苗把她的脸炫耀得通红。听到孩子归来的声音,她快速地眨着眼,金哑巴赶忙从包袱里取出麻糖敲下一块送进母亲的嘴里,她圆嘟嘟的脸随之笑着皱成了一团。金哑巴走在静寂的村道上,他想到这里自己就先失声笑了,笑出了清脆和甜腻。宿在路边树丛里的蝉子听到树下的笑,以为是一束光,也跟着鸣唱起来,金哑巴像是听到了蝉鸣,他停在了路边,他看见一个落魄的影子里振动着飞出了一只金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