棒槌壶

人脸六种色:黄脸、黑脸、红脸、白脸、灰脸、青脸。可是侯家后的倪家三少爷都不是,他是肉脸。嘛叫肉脸?谁不是肉脸?他的脸没颜色?

当然有色。只是没准色。饿时脸黄,再饿脸白,饿久了脸灰,饿病了脸青,饿急了脸黑,吃点东西脸就有红色,再喝点酒就是红脸了。

人家不是三少爷吗,还能饿着?他是少爷,他不愁吃喝是因为他爹有钱。如今爹死了,家败了,他没能耐,坐吃山空,把院里树上的枣都吃光了还能不饿?可是人家倪三少“人不死架子不倒”,家里的东西连祖宗像都卖了,可还有些东西一直攥在手里不卖,只要活着就不能卖。这就是一身出门穿的行头——当然是富家子弟的鞋帽衣装,还有那时候富人挂在身上的零碎:眼镜、胡梳、耳挖、发梳、折扇、鼻烟壶、掌珠等等。这些东西除去香囊,全有个软袋硬套儿,缎子面儿,上边绣着各种吉祥花样,颜色配得好看极了。每个套儿上边还有一根精致的彩色丝绳,系在腰间,围着身子垂了一圈,一走就在肚子下边逛悠,招人眼看。本来这些东西就是天津的阔老阔少向人显摆的玩意儿。

别看倪三少家里边东西快卖光当光,空箱子里边只剩下耗子屎,这身上的行头却不能拿出去卖掉。穿戴这一身走在街上,谁能不拿你当回事,自己的肚子空不空有谁知道?有时这一身打扮走进租界,还叫好奇的洋人客客气气拦住,端起那种照相盒子“照”一下。据说当年慈禧太后也给这么“照”了一下。照它干嘛用就不管它了。有时洋人“照”他,还叫他戴上小圆茶镜,一手执扇子,一手捏着耳挖子摆出掏耳屎的样子来呢。

那天,早晨起来穿戴好,觉得肚子有点空,家里没什么吃的,就把碗里的剩茶根连带茶叶子倒进肚里,定了定神,出门上街。他打老桥过去,从宫北一直走到宫南,路上只要遇上熟人,就站在街上说一会儿闲话,为的是给走来走去的人,看他这身阔气的门面。等到他走到老城的东门,饿得发慌,脸发白了,手心脑门子全是冷汗。路边正好有个小饭铺,名叫“福兴”,他常来,这便一掀门帘扎进去。店小二对他一清二楚,也不问他叫什么饭菜,很快就端上一盘素茄子,两馒头,一碗酱油汤,汤里连香菜都没放。这种饭菜最多两三个铜子儿,纯粹是给饿汉填肚子的。

倪三少吃得慢条斯理,不能叫人看出来他是饿鬼。喝酱油汤时候就更慢了,喝得有滋有味,好像在喝一碗海参汤;时不时停下来,从腰间拿出梳子来拢拢头发,再解下烟壶套,将里边的烟壶掏出来,立在饭桌上,也不闻烟,只是显摆。

过去倪三少家的好烟壶多着呢,可他爹死后,他娘有病,全卖光了。这个壶儿之所以剩下来,是因为缺个盖儿,东西又一般,直上直下,没个样儿,俗称棒槌壶,白瓷,釉子粗,上面还有麻眼儿,只在中间画一条金毛狮子狗。画工也糙,而且单一条狗,没有配景,算不上好东西。他几次拿到古玩行去卖,没人要,便留给自己玩。他另有个做工不错的烟壶套,没烟壶,就和这棒槌壶配上了。可是这烟壶缺盖,没钱去配,翻箱倒柜找不到一件东西能当壶盖使,怎么办?一天上街低头瞧见地上一小截骨头,动了心思,拾回家,把骨头插进壶口,粗细刚好合适,骨头一端鼓起来的地方,又圆又亮,刚好像个壶盖,这便截齐磨亮,看似原装原套。

他刚要拿起烟壶取点鼻烟时,忽然发现对面坐着一个老头,他也不知这老头什么时候坐在对面的。这老头黑瘦,细鼻,小胡子,光脑门,眼睛有神,身穿一件天青色的袍子,看不出身份。老头的眼睛并不看倪三少,只盯着桌上的棒槌壶看。他不明白这人干嘛这么个起劲地看自己的破烟壶。才要问,这人却先问他:

“这壶你卖吗?”

这突如其来的话把他问蒙了。

可是,人穷戒心多,倪三少是在市面混日子的,虽然一时弄不明白对方的想法,却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。他打着岔说:“您想拿多少银子,叫我把祖宗传了几百年的东西卖了?”他用这话探一探对方的究竟,反正他不信有人会出钱买自己手里这破玩意儿。

没想到这老头并无戏言,竟然举手来一张五指,给出了价钱:“五两银子。”

这下子叫倪三少惊了。五两银子?还不叫这穷少爷连鱼带肉吃三个月?可是人愈缺钱,愈不缺心眼儿。倪三少忽想,他爹留下的这个棒槌壶是不是个宝?过去没人瞧得出来,今天碰上一个真懂眼的了?想到这儿,他便笑道:“你就拿这些小钱叫我把祖宗卖了吗?”

这老头听了站起来,说一句:“那你就善待它吧。”说完便起身去了。这事奇怪了,既然他想买,怎么没再和倪三少讨价还价?

倪三少眼巴巴看着这识货的老家伙走了。他能拦他吗?当然不能。他不知道这棒槌壶究竟是件嘛东西,倘若拦住这老家伙是卖还是不卖,多少钱卖?若是他爹留下的金娃娃呢。

自打这儿起,他忽觉得这东西叫他身价百倍。可是壶口没盖儿,只塞一块骨头不成,好马需配好鞍,他便把家里最后剩下的一张硬木八仙桌卖了,使钱在珠宝行给这棒槌壶配了一个红玛瑙盖儿,盖子下边还镶一个鎏金的铜托,做工可讲究了。珠宝行的马老板说:

“说实话,你这烟壶太一般。这么捯饬像是身穿二大棉袄,头戴貂皮帽了。”

倪三少神秘一笑,说:

“您要懂眼就干古玩行了。”

配好壶盖,他就再不敢把烟壶挂在腰间,怕一不留神叫人偷去,他把烟壶掖在怀里,碰上要显富摆阔的时候,才打怀里掏出来,叫人们开开眼,也叫自己牛气一下。

日子一长,新鲜劲儿过去,问题就来了。他不能把宝贝总揣在怀里,拿它陪着一个咕咕叫的空肚子。人这五尺身子,没什么都可以,就是没吃的不行。一天三顿,差哪一顿都过不去。他悄悄着把这宝贝拿到华萃斋问问价,谁知人家说,盖儿上的这点红玛瑙值点小钱,下边这个破瓷壶干脆扔了吧。

倪三少气得没说话,掉头就走。可是他拿着这件宝贝从马家口到估衣街,连跑了七八家大小古玩店,人家一瞅这壶,全翻白眼。这就叫他心里没底了。于是又想起在东门口福兴饭店遇到的那个光脑门、留小胡子的黑瘦老头,他跑到福兴饭店一连吃了好几天素茄子,也没等到那老头来。他问店小二,店小二说:“又不是常客,我哪记得那人是谁?”没有伯乐,谁识良驹?倪三少连做梦都是那个黑瘦的老家伙,后悔上次让他走了。

伏天过去,秋凉了。他那天走过北大关时有点饿了,买了两个新烤好的喷香烫手的芝麻烧饼,钻进路边一个茶铺,要一碗热茶,边吃边喝。一扭头,看见那老头竟然坐在窗边一张桌上喝茶。他就像跑丢了的孩子忽然见到娘,马上跑过去,二话没说,打怀里掏出那个没人看好的棒槌壶,一伸胳膊放在老头眼前。那神气像是说:看吧,这壶——这盖儿,怎么样?

没料到,这老头非但没有惊奇呼好,竟也像古玩店的老板们瞥了一眼,再也不瞧,好像这次看的和上次看的不是一件东西。倪三少以为对方想要自己的宝贝,成心压自己的心气。他对老头说:“加上这个玛瑙顶子,宝上加宝,您更看得眼馋吧?”

谁料老头淡淡地说:“你自己留着玩吧。”

倪三少笑着说:“您不想着它了?您上次不是还要花五两银子买我这个壶吗?”

老头板着脸说:“今儿这个壶已经不是上次那个壶,你把它毁了。”神气有点懊丧。

倪三少一怔,说:“毁了?您耍我吧。不就是加了个盖儿吗,还是红玛瑙的。”

老头连连摇头却不说话,倪三少有点发急,天底下肯出钱买这棒槌壶的只有这老头了,他不要就没人肯要了。倪三少说:“您不要它没关系,可您得说个明白,我怎么毁了它?”

老头看着倪三少那张着急上火的脸,沉了一下,开了口:“你这壶上边画的是条小狗吧?”

倪三少:“是呵。狮子狗,还是地道的京巴。”

老头接着问:“狗吃什么?”

倪三少:“当然吃骨头吃肉啦,还能吃树叶?”

老头还是接着问:“上次你那壶盖是什么的?是块骨头吧?”

倪三少:“是呵。当时这壶没盖,我自己弄上去的。”

老头说:“这就对了!你听我说——你那骨头对壶上的小狗可是好东西。狗不能缺骨头缺肉,就像人不能缺粮食。可是现在你把它换上这个了。它没东西吃了,早晚饿死。还不是你把它给毁了。”

倪三少一急,说话的嗓门都大了,他又像说又像叫:“我说你耍我吧。这狮子狗是画上去的,它能吃骨头?您是要那种骨头,我马上给您到街上拾一块不就得了。”

老头看了看他,似笑非笑,那神气谁也看不明白,他对倪三少说:“看意思你还是不明白。你都穷到了这份儿上,这一点道理你还是悟不出来?好,就这么着吧。”说完就走,头也不回,叫也叫不住。

倪三少站在那儿,傻瞪着眼。他给老头这几句不着边儿的话绕在里边出不来了。

事后有人对倪三少说:“别听他唬,他是看上你这壶了,拿话蒙你。反正半年里,谁找你买,你也别卖。要是有人找你买壶,准是那糟老头子派来的。”

倪三少信这话。可是一直没人找他来买,不单半年,一年都过去了也没见人来。反过来他找人卖,却怎么也卖不出手。到了后来,他不在乎这壶值不值钱了,却还是没从那老头的几句话里走出来。这件事传开了,一人给一个说法,其说不一。有人说这老头根本没想买这壶,是拿倪三少找乐子;有人说这老家伙头一次手里有点钱,第二次没钱买了;还有人说这是倪三少自己编出来的,想炒他那个破壶。

有一个住在西北城角念书的人,说法与众不同,他说那老头是位有学问的高人,他说倪三少就是壶上那条狗,只能配块烂骨头,不能配金银玛瑙。这话却叫人更不明白。

作者 小萱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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